从小就听家父言道:“天地君亲师。”我不甚理解,天地者,人之活动空间也;君者,国家社稷之象征也;父母者,给予生命之人也,而师者仅是教授学问之人,竟然排在“亲”之后?后来,遇到几桩尊师轶事,才使我对“师”字有了深刻领悟。
1976年,年近古稀的舅舅彭重熙从四川宜宾赶来,几十年未遇,亲友间感慨万分,后来方知他千里迢迢赶来的目的是看望他的老师顾济之。老师的地址是多方打听才得到的。第二天,我陪他赶到顾老寓所。顾老是苏州人,中国水利权威、《辞海》水利分科主编,原九三学社出版局支社主委,是第一批落实政策的高知,由威海路的太阳公寓搬进了裕德路高知楼。他还是1958年至1966年的市人大代表,历任三届,实属少见。耄耋老者,银须似雪,仙风道骨,神采奕奕,师生相见,真有说不尽的话。
顾老问及舅舅近况,有无著作问梓。舅舅羞惭,无言以对。顾老道:“当初,汝是之江大学众望所归的高材生,吾对汝寄予厚望,想不到江郎生花之笔失,苏州彭氏后继无望。惜乎,惜乎!汝同学陈从周,求学时代平实无华,但笔耕不辍,终有正果。”舅舅惶惶然,汗流如雨。我想不到,舅舅跋山涉水从四川赶来,就是听这几句教诲,而且当着我这个晚辈的面。但顾老所料不虚,文革结束后,陈从周焕发活力,著作相继问世,成为独树一帜的中国园林大师。
相见时,顾老还言及学生姚晶,说姚晶早年参加地下党,后又在复兴中学当校长,他甚担心姚晶能否逃过文革这一劫。我斗胆插嘴道:“姚校长仍在复兴中学,身体甚好。”顾老言及的学生姚晶,乃是上海著名的数学教师,人称“三角大王”。临别依依,顾老握着我的手,要我传话给姚晶说,“老师挂念他”。
第二天,我去多伦路一栋旧式里弄房,叩门拜访,晚八点,姚校长方才归家。堂堂市重点中学校长,居住在后客堂,一道布帘把客堂一分为二,前客堂由他岳母居住,亭子间由他儿子住。本来还有二楼,由于姚校长爱才,把二楼让给了同校的音乐老师。姚校长的高风亮节令我顿生敬意。他听到顾老消息后,手舞足蹈,真有“老夫聊发少年狂”之意。在我草草告别之后,他便径直乘公交车横穿市区,直奔顾老寓所。
后来,姚校长知我粗懂日文,便约我翻译三册一套的《新概念数学》,由他联系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。我翻译到第二册时,姚校长明确告知我,虽经多方努力,出书计划未列选出版计划,只能作罢,我权当作练笔。孰知顾老得知后,不悦,说姚校长轻易诺人的老毛病未改。姚校长受到顾老严斥,再三向我道歉,这反而使我十分内疚。
“文革”时,我被错打成反革命,顾老奋不顾身,为我四处奔波,还联系了当时的名人赵超构(林放)、李国豪等,为我平反写佐证材料。正因为他的鼎力相助,我才于1977年9月29日获得平反。这在当初,还是凤毛麟角的事。我获平反后,他又不顾年迈体弱,为我寻找合适的工作,译文出版社、科技出版社、同济大学,使我这无名小卒倍感温暖,他以师长般的呵护关心着我,把我也看作他的一名“学生”。
后来,我调至机电一局,担任翻译。我正想将这一喜讯告诉他,孰料却收到顾老夫妇无疾而终的噩耗。想到逝世前几天,还曾与他会面,眼见他生活安逸、身体健康,我不禁悲从中来。
消息传开,龙华殡仪馆大厅中挤满了他的学生和挚友,望着他夫妇俩安详的脸庞,如此亲切,却已阴阳两隔。他似春风化育士林,使人真正体会到一个师者“德业文望,园有蓍龟,斯文存传,学者有师”的风范。多年来,我时时会拿出他亲笔写给我的信,感慨万千,也经常以此激励自己奋发蹈厉。
为师者,“以通经学古为高,以救时行道为贤”,顾老正是这样一位德高之师。